如果没有《尤利西斯》在先,《芬尼根的守灵夜》(詹姆斯·乔伊斯著,戴从容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的读者或许会认为乔伊斯是个疯子。

其实乔伊斯写作这本书时,朋友中就有人认为他不是疯了就是故弄玄虚。疯没疯可以由医生来诊断,故弄玄虚却是一个非常容易贴在艺术家身上的标签,结果连一向忠诚无私地资助乔伊斯的韦佛女士都产生了怀疑,以至于乔伊斯不得不在信中向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乐于扶植新人的庞德以前曾经不遗余力地帮助乔伊斯,这次不论乔伊斯怎么努力争取都徒劳无功。这两个人是乔伊斯重要的经济来源和精神支柱,他们的怀疑让乔伊斯几度情绪低落,无心写作,他的妻子诺拉劝他还是写些别人看得懂的东西,她可是很少干涉乔伊斯的写作的。

对抗外人的攻击容易,亲人的怀疑却是针针见血。如果没有真正的渴望,乔伊斯何必坚持写这本“挨咒的”书?我们无从知道他创作这本书时的想法。

乔伊斯怀疑过自己疯了,乔伊斯沮丧过,但他似乎从未考虑过放弃。他知道自己做的东西需要多么复杂的构思,他甚至向朋友抱怨,自己干的活儿与创造世界时的造物主不相上下。

是什么样的理由推动乔伊斯完成这超乎人类能力的“奇迹”?我们不妨先看看《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有什么东西必须要用他人无法认识的词语和无法读懂的句子来表达。

人们常说,乔伊斯写的是夜晚的书,而夜晚是不能用白天的语言书写的。这种说法其实来自乔伊斯的弟弟斯坦尼斯劳斯1926年的一段话,他说乔伊斯写完了人类历史上最漫长的白昼,现在应该写最黑暗的夜晚了。

乔伊斯自己也接受这个说法,并且说描写夜晚的时候,不能按常规方式使用词语。但实际上在这之前《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第一部和第三部的大部分内容都初步完成了,用的正是今天我们看到的语言。

乔伊斯最早动笔写的是罗德里克·奥康纳。奥康纳是12世纪初爱尔兰康诺特地区的国王,在爱尔兰的传说中也被称为“爱尔兰的最后一位共主(highking)”,在他之后,盎格鲁和诺曼人入侵爱尔兰,结束了凯尔特时代。由此推断,乔伊斯一开始可能是想写爱尔兰的史诗。

不过奥康纳留给他的想象空间并不多,他的一生主要是与兄弟们争夺王位,并且也是被自己人杀死的。

除了奥康纳外,当时乔伊斯收集的写作素材还包括“特里丝丹和伊瑟的故事”、“圣帕特里克”、“圣凯文”、“Mamalujo”、“HereComesEverybody”。

圣帕特里克是爱尔兰的主保圣人,是他使爱尔兰皈依了天主教,现在爱尔兰的国庆节就是圣帕特里克日,据说他的《忏悔书》可能是爱尔兰保留下来的第一部书写作品。如果说奥康纳是爱尔兰的凯尔特史,那么圣帕特里克就是爱尔兰的基督教史。

圣凯文也是爱尔兰的著名圣人,有关他的许多传说都与动物联系在一起。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把爱尔兰在凯尔特时期的神称为树上的神,因为凯尔特文化与大自然的关系非常密切。

有人认为,在欧洲文化中广泛流传的由枝叶构成或环绕的“绿人”(GreenMan)就是来自凯尔特文化。从这个角度说,圣凯文在爱尔兰文化中代表了凯尔特文化与基督教文化的融合。

所有这些都表明,乔伊斯一开始构想的是一部爱尔兰的史诗,这似乎是诗人们都有过的最高梦想。

最终乔伊斯却比这走得还远。在全书出版前,乔伊斯发表了其中的部分章节,“Mamalujo”和“Here Comes Everybody”就是最早发表的两章。“Mamalujo”是《圣经》四福音书的作者马修、马可、路加、约翰的缩写,“Here Comes Everybody”是主人公名字的变体之一。

《芬尼根的守灵夜》有一部分写的是20世纪都柏林的一个酒吧老板汉弗利·钱普顿·壹耳微蚵,但壹耳微蚵其实只是主人公HCE的变体之一。HCE是众多词组的缩写,比如“子孙遍地”(Havth Childels Everywhere)和“霍斯堡和郊外”(Howth Castle and Environs)等等。

乔伊斯把《芬尼根的守灵夜》的主人公说成“此即人人”,把四位圣人缩写成Mamalu-jo,这种高度概括性和抽象性的称呼显示出乔伊斯的一个新的想法,即他已经不再仅仅是写爱尔兰,《芬尼根的守灵夜》是对整个人类历史和人类社会的高度浓缩和概括。

乔伊斯自己也说《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特点是它的喜剧性和宇宙性,说过他要写“世界史”。

因此,乔伊斯实际给自己定了一个几乎不能完成的任务,要去写整个人类的历史,难怪乔伊斯说写完《芬尼根的守灵夜》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好写的了。

乔伊斯的这个目标确实几乎与造物主创造世界一样宏大,他在向朋友讲解《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构思时也想到了造物主创造世界时构思的复杂,这应该不是偶然。

历史著作中的世界史很多,有粗疏的,可能在一卷中完成,有详尽的,光一个时代就包含若干册。与乔伊斯同时代的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就写了一本《世界简史》。

显然,那个时代抱有如此勃勃雄心的作家不止乔伊斯一人。威尔斯的《世界简史》基本就是一本高度概括的历史教材,而乔伊斯却要把世界史写成一部高度包容和浓缩的文学作品。

威尔斯写的是表象,乔伊斯要抓住人类历史的灵魂,他要让读者在自己的书中就能感受到世界的丰盈、博大、包容、变幻莫测。

被历史教材梳理后的世界史其实是干巴巴的事件的罗列,感受不到人类历史中的爱恨、冲突、欲望、跃动,而乔伊斯要抓住人类历史的活生生的脉搏,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制造一个文学的万花筒。

《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语言其实是人类整个历史的语言,是世界历史的语言,这个语言不但必须具有一般文学语言的多义性、双关性,还必须具有现有语言所没有的包容性、衍生性、变动性,必须能把历史和当下融合在一起,把个人和整体融合在一起,把已知和未知融合在一起。

乔伊斯寻找着这种语言,它不在任何现存的语言中,乔伊斯必须自己去创造,这就是《芬尼根的守灵夜》现在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语言。

只有这种语言与人类历史的呼吸相呼应,只有在这种语言中乔伊斯才能听到整个世界的骚动。

乔伊斯早就意识到word(词语)就是world(世界),他最终终于找到了这个与世界等同的词汇。

这是一个艺术家创造的巅峰,这是面对茫茫宇宙的狂喜,在这种世界的语言面前,他人的责备又何足多虑。

备注:戴从容,执教于复旦大学中文系,《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文版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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