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静在敦煌石窟中考察
(资料图)
4月,莫高窟进入旅游旺季。今年的普通门票可以参观8个洞窟,比淡季时又少4个。由于严格限流,游客想要参观所有莫高窟洞窟已不再可能。
从这个角度讲,敦煌乐舞研究专家高德祥、陈雪静何其幸运。自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研究敦煌乐舞图像的近四十年间,他们考察了莫高窟在内的敦煌石窟八大石窟群,在敦煌石窟共计823个洞窟中发现372个洞窟存有乐舞图像。他们对每一幅乐舞图像进行详细考证记录,最终从五万多平方米浩瀚的壁画中,统计出飞天伎乐5080身,不鼓自鸣乐中的乐器1548件,天宫伎乐728身等有关乐舞的全部内容,将每一件乐器、每一幅伎乐图在洞窟中的位置都标记得清清楚楚。至此,敦煌乐舞终于有了完整准确的统计数据。
资料匮乏
引发研究敦煌乐舞的初心
敦煌石窟包括莫高窟、天王堂、西千佛洞、榆林窟、小千佛洞、东千佛洞、旱峡石窟、五个庙石窟,共八个石窟群。其中,莫高窟自公元366年始建,上下延续一千多年,是目前最大的、保存最完整的石窟。敦煌石窟以艺术化的形式诠释佛经内容,其中“经变”就是把佛经用绘画的方式展现在壁画中。建造石窟需耗费大量人力、财力、物力,开凿一个洞窟至少需要几年,多则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甘肃敦煌人高德祥面对石窟总是不禁感叹,“如果没有追求信仰的强烈愿望,如此大规模建造石窟的壮举是不可能完成的。”
高德祥
1900年,敦煌藏经洞的发现震撼了世界,“敦煌学”应运而生,迅速成为一门世界性的显学。敦煌学最主要的内容有二,一为敦煌石窟的壁画、塑像、浮雕等,另一为藏经洞所发现的敦煌遗书。“敦煌乐舞研究在敦煌学中是比较新的课题。”高德祥介绍,敦煌乐舞作为敦煌学中的一个重要分支,对于研究古代丝绸之路多姿多彩的乐舞艺术有极其重要的史学价值。
1979年5月23日,敦煌乐舞第一次进入公众视野。兰州黄河剧场首演舞剧《丝路花雨》,将敦煌壁画中的舞姿搬上舞台,尤其剧中主人公英娘反弹琵琶的优美舞姿,引发业界强烈反响,获得巨大成功,成为20世纪中国民族舞蹈的经典之作。反弹琵琶是敦煌壁画中的经典形象,在唐、五代、宋时期的壁画中出现过五十多次,中唐时期的112窟中的反弹琵琶形象舞姿形态、组合形式尤为丰富。
舞剧《丝路花雨》中的反弹琵琶
“敦煌壁画中的舞姿千姿百态,栩栩如生,琵琶舞是壁画舞姿中比较独特的表演形式。将平面静态舞姿变为活态舞台演出,《丝路花雨》让千年舞姿再现辉煌。”高德祥观看了舞剧首演,深受震撼。那年,他刚从西北师范大学音乐系毕业不久,是敦煌当时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音乐系毕业生。1980年,他调至敦煌市文化馆工作,开始深入农村基层,收集、整理、研究敦煌民间音乐艺术,后来将敦煌曲子戏申报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上世纪80年代初,高德祥出于个人爱好开始关注敦煌乐舞。敦煌乐舞史料是敦煌石窟中非常重要的部分。敦煌石窟乐舞图像独树一帜,壁画中出现的伎乐形式最多,人物最多,乐器种类及数量最多,远远超出我国其他所有石窟中乐舞图像的总和。这是敦煌石窟最突出、最鲜明的特征,也是敦煌石窟乐舞珍贵的历史价值所在。“乐舞图像学已经发展为一个新学科,为研究古代时期的乐舞发展提供了许多新佐证。敦煌石窟乐舞图像是古代乐舞发展中最重要的图像资料,无论数量、类型、形态、题材、风格都无与伦比。”但高德祥发现,现有的敦煌乐舞研究基础资料匮乏,写文章、做学问难以反映全貌,他决定全面考察和完整记录敦煌石窟中的乐舞图像。
难度巨大
一些洞窟进出多达几十次
考察莫高窟面临的首要困难是交通。莫高窟距离敦煌市区25公里,上世纪80年代初,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可以前往。“骑自行车到那里需要半天,回来又半天,没有时间考察。”高德祥只能找机会搭车过去。由于没有照相设备,他就拉着文化馆的一位美术老师一起,打算用素描的方式,把乐舞图像大致画下来。到那里才发现,“这简直是开玩笑,我想得太简单了。”高德祥说,壁画内容太丰富了,素描两天也画不出一幅,只得放弃。他改成用圆圈代表人物,旁边标注相关乐器与舞蹈,即便如此,进度仍然极其缓慢。此外,考察中还遇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比如,石窟里面黑黢黢的,即使打着手电筒,光也仿佛被黑暗吸收了一般,打在墙上只剩一个淡淡的光圈。光线不均匀,光照度不够,观察壁画非常困难。
而与外在条件的艰苦相比,调查乐舞图像最大的难题是确定壁画乐舞的具体内容。敦煌石窟乐舞图像,既有虚幻飘渺的飞天伎乐,也有真实反映现实生活的世俗乐舞,内容十分复杂,不仅要观察壁画中的图像,更需要查阅大量文献资料。但有些内容文献中没有记载,而在壁画中却出现了。“不论多难,我只有一个想法,持之以恒。”高德祥一边研究莫高窟壁画中的音乐图像,一边对壁画中的乐舞图像进行调查和记录。由于壁画中的许多问题一时难以解决,调查工作时断时续。
在高德祥的调查艰难推进时,陈雪静从西北师范大学音乐系作曲专业毕业,1992年进入敦煌研究院敦煌石窟文物保护研究陈列中心工作,现为敦煌研究院馆员。第一次进入莫高窟,陈雪静惊叹于古人的创造与智慧。音乐专业出身的他也关注到了敦煌乐舞图像,“那个时候研究敦煌乐舞的人不少,有研究舞蹈的,有研究某种乐器的,但始终没有形成系统档案。”2004年,陈雪静申请敦煌研究院院级课题,建立乐史资料档案,开始全面调查敦煌乐舞图像。
“乐舞图像内容特别多,有的洞窟一个礼拜也看不完。”调查大洞窟时,陈雪静搬来五米高的梯子,背着纸笔和手电,爬上颤颤悠悠的梯子,把乐舞图像内容一个个记录下来。调查的难度与复杂性远超想象。由于种种原因,陈雪静历经十余年仍未完成调查任务。一次,他向高德祥诉说了工作的进展与困难,两人决定在各自研究的基础上合作,共同完成这项工作。“这其中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完成这样一项浩繁任务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看似简单,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为了完成这项任务,二人克服种种困难,严冬酷暑风雨无阻,从来没有停止过。
由于洞窟壁画历经千余年,有些壁画已经模糊不清,色彩褪化,斑驳漫漶,需要反复考察、仔细辨别。甚至在洞窟里无法辨别的情况下,他们还需拍摄高清图片,然后放大仔细辨认,经过反反复复的考证并查阅大量的文献资料,才能逐一确定其乐舞壁画的类型和名称。这是一个非常严谨细致的过程。
观察一个洞窟少则进出三四次,多则十几次,对于一些乐舞壁画内容繁多的洞窟更是多达几十次。尤其是莫高窟第61窟、85窟、98窟、100窟等大型洞窟,观察时为了避免遗漏,高德祥二人爬上爬下反反复复不知进出过多少次。而二人又都重病缠身,一个是做了多个心脏支架的冠心病患者,一个是严重的肺心病患者,其中甘苦更是难以言说。
2018年冬天,一个乐舞图像的位置需要再次核实。“高老师在城里,我在山里,比较方便,就决定去看一下。”陈雪静独自上洞,刚到二层,开始大口吐血,只能作罢。接到陈雪静带有歉意的电话,高德祥的眼泪“唰”地落了下来,他不禁自问:“这么做图什么?没有名,没有利,没有人强迫,我们图什么呢?”虽然没有答案,他还是一门心思地坚持完成着这项工作。
“梅花香自苦寒来。令人欣慰的是我们终于坚持下来,圆满地完成了这个任务。”经过认真、详细、全面的考察,高德祥、陈雪静发现在敦煌石窟共计823个洞窟中的372个洞窟中存有不同形式的伎乐图像。其中,莫高窟735个洞窟中有328个,榆林窟43个洞窟中有25个,天王堂1个,西千佛洞22个洞窟中有10个,东千佛洞9个洞窟中有3个,小千佛洞8个洞窟中有2个,旱峡石窟2个洞窟中有1个,五个庙5个洞窟中有2个。他们终于整理出了敦煌八大石窟群有关乐舞的全部壁画内容。这些乐舞形式及乐器图像生动反映了敦煌石窟壁画中乐舞图像的完整样貌。
有详尽的统计数据作为基石,高德祥开展了多项敦煌乐舞相关课题研究。比如,《敦煌壁画中的奚琴图——兼论二胡的形成发展过程》结合敦煌石窟壁画中的奚琴图,对奚琴的起源、形成过程及称谓进行探讨,《敦煌壁画中的反弹琵琶舞姿溯源》系统梳理了敦煌壁画中的反弹琵琶乐舞图像。
耗费毕生
终于有了完整准确的统计
2020年,在得知高德祥、陈雪静将敦煌石窟壁画的乐舞内容全部统计成册的消息后,上海音乐出版社时任社长、总编辑费维耀与三位舞蹈编辑来到敦煌,与二位先生共同探讨,达成了出版《敦煌乐舞大典》的合作共识。编辑团队细致查证书稿内容,费维耀亲自把关、润色行文。高德祥也对图文细节处精益求精,在编辑过程中与编辑交流答疑的内容记录就多达四百余条。
去年9月,由高德祥、陈雪静合著的国家“十四五”重点出版规划项目、敦煌研究院学术文库《敦煌乐舞大典》在敦煌举行首发式,敦煌乐舞图像终于有了完整准确的统计数据。首发式的前一个月,躺在医院病床上的高德祥还在进行校对。年过古稀的高德祥刚做完一次大手术,而最后的校对稿仍有些问题等他确认。高德祥疼痛难忍,打了几针封闭,强撑着逐一核实。他一边看稿,一边落泪,忍不住又问自己,“图什么?”答案仍然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他只知道不能撒手不管。而陈雪静也继续投入到敦煌文物保护的相关工作中。
《敦煌乐舞大典》内页
《敦煌乐舞大典》共分为“文字卷”和“图录卷”两册,约24万字,一千二百余幅图。其中,“图录卷”将敦煌乐舞相关的壁画图像悉数收录,包括诸多首次公开出版的珍贵内容,图文互证以参照考究,为中国舞蹈与音乐艺术研究提供重要的参考依据和有力的学术支持。
其实,敦煌石窟乐舞史料包括两大部分。除了《敦煌乐舞大典》记录的石窟壁画中的乐舞图像之外,敦煌石窟乐舞史料还包括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遗书中的乐舞资料,如古乐谱、舞谱、乐舞绘画以及有关的文字记载等。这些乐舞史料在一百年前,经斯坦因、伯希和等人的“考古探险”,遗落在英国、法国、印度、日本等地。目前,高德祥、陈雪静正在搜集散落世界各地的敦煌乐舞史料,计划《敦煌乐舞大典》再版时,将这部分内容补充完整。
敦煌石窟已历经一千多年,壁画的色彩不断褪化,有一部分壁画已经模糊不清,随着历史的变迁,壁画会逐步褪色并最终消失。高德祥、陈雪静花费如此大的力气完成调查工作,只为了完整准确地将敦煌石窟乐舞壁画记录保存下来,为研究者提供详实的参考资料。“古人留下如此宝贵的遗产,作为现代人,我们能做的只有将敦煌文化发扬光大。人的能力是有限的,但我们应该尽力而为,只管耕耘,不问收获,始终不渝地坚持下去,这是历史赋予我们这一代的责任,择一事而终一生。”高德祥一字一顿,声音平静而坚定。
卢旸/文
(北京日报客户端)